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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手之劳。”薛闲答道。石头张交出的那方黑布一直收在玄悯腰间暗袋里,这会儿才拿出来铺在桌上,让陆廿七算上一把。陆廿七蒙着一层淡淡雾气的眸子盯着那方黑布,在桌上洒了一抹细土,扶着木枝缓缓划着。从动作到神情,皆透着陆十九的影子,好像一个躯壳里活着两个人一样。他划完,抬手轻轻摸着细土,微皱着眉沉吟片刻,道:“……我约莫还是没有十九那分灵气,只能算出那人现今所在的位置是江对岸,我能看见大约的模样,但是说不出具体方位,兴许得走到那一处才能认出来。”他说着,将桌上的细土重新抹平,再度算了一遍,依旧是一样的结果。不过他对这样的结果似乎也并不意外,只拍了拍桌上的包裹道:“若是不嫌弃我这个拖累,我可以跟着你们走一趟。”毕竟,这卧龙县里已经没有和他血脉相连的活人了,亲人不在,根也就断了,在哪里都是活。能有这么个会卜算东西来历的人同行,众人自然是乐意的。在这卧龙县已经耽搁了些许日子,总也不能一直赖着,于是他们在蒙蒙亮的天色下,将十九并着葬在陆垣的坟头旁。陆廿七跪在坟前,分别对着两边磕了三个头,而后神色淡淡地拍去一身泥土,背着灵牌,同玄悯他们一起上了路。他们上了客舟过江的时候,天色阴黑,又下起了大雪。茫茫细雪一半落在山间的无名新坟上,一半落在孤舟乌篷顶,一半落在黄泉里,一半落在红尘上,像是一场浩然的告别,既送了无名鬼,又送了远行客。人世间最深重的怀念和不舍,大约就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从此岁月不扰,千山共路,万水同舟……戏班子(一)安庆府和卧龙县仅仅一江之隔,在天气极为清朗的时候,站在卧龙县江边,甚至可以望见对岸隐约的山尖。风平浪静时,摇着小舟过去也只需花上个把时辰。不过眼下大雪漫漫,没过半程,江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旷天野地里只剩下了他们这叶孤舟,想要把控住方向,是一件极难的事情,于是这速度便自然慢了下来。船夫是个熟人,先前薛闲他们要上坟头岛时,租的便是他的船。他约莫是个老好人的性子,上回收了玄悯那么些银钱,总有些过意不去。这次见他们又要过江,只稍犹豫了片刻,便顶着风雪出了船。“我那布包里头还裹着两壶热酒,若是不嫌弃,便分着喝点儿暖暖身子吧!”船夫摇着橹道。“多谢。”众人嘴里道着谢,实际动手的却只有薛闲一人。玄悯不沾酒,也不畏寒。江世宁野鬼一只,也没法喝东西。陆廿七自打上了船便一直在发呆,显然没那个心情。石头张他倒是冷得发抖,也有心想要喝一口,绿豆似的眼睛珠子左右转了两轮,也没敢伸手。他本以为这帮人不会带上他,以为他们问完该问的话又让他刻完那两个灵牌,便会将他扫出门去。没成想,他们居然要带着他一起过江,约莫是想让他到时候认一认他去过的地方。这对石头张来说倒也不算一件坏事儿,毕竟他留在县内,也只能天天哆哆嗦嗦地窝坐在宅院里。天知道在薛闲和玄悯闯进院子里之前,他抱着剑在厅后躲了有多久。他偷偷瞄了薛闲一眼,心说这祖宗虽然吓人,但次次劈雷都避过了他的要害,可见并不会要他的命。跟着他们除了胆子上受点罪,也无甚坏处。薛闲抱着酒壶捂在手里,却并没有要喝上一口的意思。事实上他正火烧心呢,哪里有半点儿寒意需要驱。他抱着酒壶并不是为了取暖,相反,他是为了散热。那酒壶虽说一直在层层包裹中捂着,在江上晾了这么久也多少凉了大半。可在薛闲手中呆了片刻后,那酒壶便隐隐发出了一些汩汩之声。除了始终不吭声的陆廿七,船篷里的几人目光都转到了薛闲手里的酒壶上。这已经不是温酒了,这是在煮酒啊!石头张眼巴巴地看着那酒壶,缩脖揣手的,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团塞进那酒壶里一起被煮着。热气一上来,酒香便沿着丝丝缝缝透了出来,石头张眼珠子都发直了。他苍蝇搓手似的摩挲着手掌,道:“哎……这酒闻着可真不错,我平日里做石雕时,也喜欢来上那么两口,肚里暖和,酒气一蒸腾,手感便来了。”这明里暗里的,就差抱着薛闲的腿嚎道:“赏我一口吧!”江世宁快看不下去了,用手肘拱了薛闲一下,低声道:“快别玩了祖宗,他都快抖下船了。”薛闲一点儿热气也没憋着,把这壶酒烧了个滚开,给了眼巴巴的石头张。而后又不消停地拿起了另一壶。石头张连忙用袄袍袖子接住,在怀里捂着,似乎这会儿才彻底活过来,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可算暖和点了,这江里寒起来可不是开玩笑的。”薛闲暂且宣泄掉了他憋了半晌的热气,将另一壶也丢给了石头张。“两壶都给我?”石头张受宠若惊。薛闲没好气道:“你这梦还没醒是怎么着?”石头张正欲开口再问,坐在蓬边的玄悯已经将酒拿了过去,递给了摇橹的船夫。薛闲瞥了他一眼,没吭声。这于他来说,便是默认的意思,只是……江世宁不动声色地扫了他一眼,又瞄了玄悯一眼。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这两天,他总觉得这俩之间有些怪。或者说薛闲显得有些怪,他似乎格外针对玄悯,又莫名有些半搭不理的。当然,这祖宗先前也喜欢盯着玄悯找事,有时候也半搭不理的,但是……他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又默默垂下目光眼观鼻鼻观口去了,毕竟这俩从某种程度上说,都是祖宗,他一个也惹不起,还是别管闲事的好。这么想着,他又默默朝船篷角落里挪了挪。咚——客舟突然晃了一下,石头张正仰头喝着酒呢,一个没把住平衡,手肘撞到了船篷上。“你看着竹篾子似的薄薄一片,分量还不小啊,挪个窝船都抖。”薛闲瞥了江世宁一眼。“不是这位小老爷晃的。”船夫吆喝了一声,喝了几口烫酒,他精神头也好多了,“这一段江流就是这样,有些颠人。每年夏冬两季,这一带行船总少不了要翻的,不是水涨浪急,便是风大得能掀船。这两年倒是平静了不少,来来往往再没碰见那些大浪妖风,船便走得多了。今个儿倒也是有些古怪,又有些要作妖的架势。”一听船夫这话,石头张便惊了一跳,这人似乎格外胆小怕死,他抻着脖子冲船夫道:“那……那这船不会翻了吧?”船夫不大高兴地瞥了他一眼:“这船还走着呢,怎么好说这么些不吉利的话?翻不了,我只是说有些古怪,也没说今天就要起大浪。”说到这个,他又叹着气道:“几位老爷,不是我抱怨,我就真心劝两句,往后过江可别固执,听船夫的总没错。这种天其实是没人乐意出船的,你们不住在江边,不知道这江风的习性。我们天天在江上漂着,几乎以船为家了,看一眼浪就能知道能不能太太平平地出船。就我说的,顶多两日,这江得翻一次天。况且——”船夫拖着调子,眸眼一眯,单手把持着船橹,灌了口热酒道:“你们怎的挑这种时候去安庆府啊?那边现在不太平啊。”“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法?”江世宁有长姐嫁至安庆府,一听这话,顿时便皱了眉。“我还是前两日听一个对岸来的船夫说的呢。”他压低了嗓子道:“他说几日前,安庆府一带有地动,据说整个府都抖了好几抖呢,最重要的是,地动塌了一座山,还有人说屋子抖的时候,隐约听到了地下有龙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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