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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乞丐吴同（第1页）

吴同睁开惺忪的睡眼，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去了奇怪的地方，遇到奇怪的人，说了奇怪的，总之整个都是奇怪。他现在看了看周遭，还分明在长安，还在南大街，而自己，还是乞丐。他再摸了摸脸，啊，一脸疙瘩还在，他还是城南最丑的乞丐。

吴同擦了擦一眼的眼屎。他自小脸上溃烂，印象中第一眼看到人世的，他已经孤身一人被遗弃在长安南街。至今他在南街乞讨已经十年了。十年时间，他无数次想起自己被遗弃之前是否有过父母、有过家庭。他多希望有。今天他已经习惯，习惯他是一个乞丐。每天每年，他只有唯一一个需要满足的愿望，就是吃饱。读书人，喜欢喊着建功立业，喜欢说着雄心壮志。而城外观音庙的和尚，总会告诉吴同，再多的名利，也是过眼的云烟。

前些日子，城南第一贵人，当朝的宰相，晋国公李林甫。一命呜呼，偌大的府邸还在，可他还是一副皮囊入土。李大老爷死后，那城南富丽堂皇的宅院、貌美如花的妻妾，对他还有何意义？都是虚的。何苦去争。

何苦去争。吴同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去争。他不会想到，他也有很想很想去争的一天。

小乞丐多年来总在观音庙里躲避风雨，他看到最多的是菩萨慈悲的脸。他认为世上最好看的姑娘是观世音菩萨。其他女子都是臭皮囊，而他也确实见过就忘。他见过不少京城的繁华，可他从不问自己会不会有富贵的一天。因为自幼乞讨，他有着许多次面对饿死冻死病死，还想着富贵？别开玩笑了，一个馒头就是他的富贵。

小乞丐最喜欢的是南大街，哪里贵人多。特别是李府，面信佛的太太们，总会叫丫鬟给府外的乞丐们一些饭食。本来只是个混饭食的乞丐，而因为那一次的事情，他的心态得到了改变。

那一次，是李府又来了一个新的小妾，不知道来历，只知道她对李林甫抵死不从。据说还是被药麻住了，才送到老李的床上。而姑娘半夜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贞洁不在了，当真一头就撞在门柱上。大难不死，可李林甫觉得太丢人了，就将小姑娘关在一个最破的屋子里反省。那破屋子，本来是给大狼狗住的。因为一日皇帝亲临李府，本来是莫大的荣幸的事，可惜大狼狗不懂事，一个劲的咆哮圣上，气的李林甫当即就命令家丁给宰了，而这狗房子也就废弃了。

而那天吴同靠着李府的墙上睡觉，在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墙里传来哭泣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一个姑娘的声音，姑娘哭着说：”娘啊，媛媛独活的好苦啊，您老撒手就走了，留下孩儿跟着那个无良的贼父亲苟活。我的那个贼父亲啊，娘啊您知道吗，他把我卖给了六十好几的糟老头子，就为了那几百两雪花银。媛媛不从，他居然串通别人给闺女我下药啊。娘亲啊，媛媛不活了，媛媛要去您身边，您可不能不要媛媛啊。“

擦着眼屎的吴同想到，这姑娘也真是可怜，遇到个父亲禽兽不如，拿亲闺女换钱。吴同不无同情，可转念一想，自己无父无母，还天生奇丑，这姑娘再苦只怕也轮不到自己来同情。

又听到着姑娘说：”娘啊，您在那边接着媛媛啊，还有，您得原谅闺女衣冠不整就来见您啊，闺女如今只得用衣裳结绳来上吊了。身上的衣裳少，结好绳，连亵衣也不能留一件，娘啊，您可不要怪闺女不检点啊，闺女实在没有半点法子了。“

吴同在墙那头听的乐了，这姑娘怎么就非要寻死，也不想想大姑娘家的，赤条条的吊在梁上多羞人。他想了一想，本来不打算出声，可罗汉寺的大和尚说的好，上天有好生之德，自己这种天生废材也在活着，上天当然也不会希望这姑娘去死。

于是吴同敲了敲墙壁，用碗扣在墙上，对着碗底说到：”不要死嘛，你娘也不会希望你死的。”

墙壁那头一下子安静了，哭声也停止了，仿佛墙那边从没有东西存在。

吴同默数十下，还没有声音，他急了。这姑娘不会已经把自己挂梁上了吧？他使劲的拍打墙壁，大声说道：“姑娘，你还好吧？还在吧？不要吓我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啊，寻死腻活真的很蠢，蚂蚁蚂蚱都知道活着好，你怎么还不如小蚂蚁聪明啊？你就真的是天下第一大傻瓜吗？你说话啊，你可别吓我啊。”

又过了三个数，墙壁传来回音：“谁要吓你了，我死不死怎么就吓到你了？你才没有蚂蚁聪明。”

吴同听到了墙壁那边的回音。虽然语气明显不太高兴，但吴同真的是非常的欢喜。也许吴同没有注意到，自己从没这么高兴过。他有数的人生，头几年他记不清了，可记得的年月内，他从来没有发至心府的期待过某件事，今天他的第一次期待就是希望姑娘不要做傻事。“太好了，太好了，姑娘你还没有上吊，真是太好了。”

墙壁那头又安静了五个数，然后说道：“你为什么这么高兴？”

“因为你没有死啊。”

姑娘的语气已经非常的温和：“可是，我没死这值得你开心吗？”

”值得啊，你不死就值得我开心。“

墙壁中又恢复了沉默，大概又有了十个数没有回音。吴同又慌了，这姑娘不会偷偷的吊上去了吧？于是吴同再度怕打墙壁：”姑娘啊，小娘子耶，你可别想不开啊，你心里难受，你可别只想着上吊啊。要不你骂我两句，好多人心里难受就骂我出气，骂完他们就好多了，不信你试试。“

”噗嗤。“墙壁那头，姑娘像是憋不住笑了出来：”你这人真奇怪。“

吴同摸了摸一脸疙瘩，自己确实是最怪的人，但人们骂他出气却是最平常不过的事：”姑娘，你笑了，你不死了吧？“

墙壁那头回答：”你不知道，我遭遇了天大的屈辱，死才是我的解脱。“

这姑娘还是在想着死，吴同不知道别人怎么认为，但是他决定说出自己的看法。

”姑娘，人活着就是为了活下去，你遭遇的屈辱已经发生，你死了你就不屈辱了？你活下去，也许有一天，你的屈辱会改变，不就是被六十几的老头睡了吗？听天桥下的说书人讲，武皇后当年还被皇帝父子睡过，可她活下去了，她还当了皇帝，天桥下人人都说她是好样。你为什么不能活下去？就算只是为了多吃李林甫老头几碗饭，活着也比死了划算。李府为什么把你关在狗屋里？叫我看，他们就是盼着你死，你死了他们指不定多乐乎。你要活着，你连死都不怕，还怕李林甫的屈辱？那李老头已经六七十岁了，你总不会活不过他吧。你要恨他，你等他死了，你去他坟头撒尿也比死在这里有面子强.....“

“呸，胡说什么呢？”墙壁那头一声嗔怒打断了吴同的长篇大论，随后语气变得缓和说道：”还是谢谢你，我明白了，你话粗理不粗，一味求死是我短视了。我会活下去，我会好好活下去。“

这姑娘终于想通了。吴同发至内心的高兴。

墙壁那头又传来：”这位先生，您是我的恩人，敢问怎么称呼？先生与我有再造之恩，小女子当永记先生大恩。“

”我叫丑八怪。“吴同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决定不留下姓名。他害怕告知了姓名，有一天真的被姑娘找到，他一想到和墙那头姑娘有见面一天就羞愧的无地自容。

之后，他每天都守着李府这堵墙，他陪着姑娘天空海阔的聊，他说着从天桥下听来的故事给姑娘听，姑娘述说着自己在家的快乐的时给他听。媛媛肯定是个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吴同总是在心中尽情的想象那个女孩该有多么美好。但他也会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丑陋卑贱。要是自己不是卑贱的乞丐就好了，要是自己是个正常人，他就不会害怕有一天见到媛媛了。

这段浪漫的隔墙对话持续了半个月，然后李林甫老头死了。从那天起，李府开始清理周边的街道，像吴同这样的乞丐，以后只能远远的望着李府的门庭，看着李府门庭前每天来往的达官贵人，而不得再靠近，也免阻扰了李老爷登天的路。他看着热闹的葬礼进行，他为她祈祷，祈祷那位姑娘的屈辱随着李林甫的死，一起入土。

吴同也照常隔着一条街道遥望着李府，只是今天，李府门前的街道，惊奇的空无一人。想想也是，李林甫这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的葬礼，就算再多的宾客，也有来完的一天。

吴同所做的一切，一如往常，只是吴同不知道，就在今天，李老头注定不得入土为安，而吴同的命运也注定无可返回的改变。

一个紫袍白面的阴柔男子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黑衣甲士出现在南大街尽头。当他们逼近李府之时，吴同看清了，这帮杀气腾腾的人。

这绝不是前来奔丧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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